他忽然侧过头，对着身旁正凝神观察的慕行舟，嘴角勾起一抹近乎“游山玩水”的闲适笑意，声音也带上了几分轻松：

“慕师妹，你看这‘霞光金顶’的奇观如此耀眼，引得三教九流、八方来客汇聚于此，热闹得跟赶大集似的！这金光少说也持续了一个多月了吧？依我看，咱俩也不必急着钻那和尚堆里去查根底。不如……”他顿了顿，目光扫过层峦叠嶂、云雾缭绕的山景，“咱们先花点心思，找人打听打听这金光的来龙去脉，顺便嘛……这落霞峪的风光也是难得的好！剩下的时间，寄情山水，好好在这山里头转一转，寻幽探秘，等时辰快到了再回去复命，岂不美哉？”

他说完，心里还暗自揣摩：慕行舟这丫头看着机灵，但毕竟是林青派来“盯梢”的，多半要板起脸来教训他“以要事为重”，催他赶紧干活。

然而，出乎苏焕意料的是，慕行舟闻言，那双黑白分明、一直带着审视光芒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！她猛地转过头，脸上那点少年道士的拘谨和沉静一扫而空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雀跃的兴奋，嘴角扬起一个大大的、毫不掩饰的弧度，连连点头：

“好啊！师兄这主意妙极了！”她声音都拔高了几分，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爽快，“好不容易出来一趟，当然要玩个痛快！整天绷着根弦多没意思！这山清水秀的，不逛逛岂不是白来了？”她甚至兴奋地搓了搓手，仿佛苏焕的提议正中她下怀。

这反应……太热烈、太自然、也太“少年心性”了，自然得让苏焕准备好的调侃都噎在了喉咙里。他预想的任何一种“监工”式的反应都没出现，反倒像是戳中了对方同样贪玩的心思。

苏焕被她这突如其来的热烈响应弄得一愣，随即哑然失笑，拍了拍腰间那柄不起眼的木剑，语气带着一丝江湖浪客的豪气：

“就是嘛！咱们两个山野道士，只要别往那人迹罕至、黑灯瞎火的犄角旮旯里钻，还怕有不开眼的惦记咱们这点家当？”他下巴微扬，眼神里透着自信，“再说了，就算真遇上几个不长眼的毛贼，就凭咱俩的身手，收拾起来还不是手到擒来？费不了多少事！”

慕行舟听完，先是用力点了点头，脸上笑容依旧灿烂，但随即又缓缓摇了摇头。她收敛了些许兴奋，凑近苏焕，声音压低了些，带着一丝提醒的意味：

“师兄说得在理！不过……”她眼珠灵活地转了转，扫视了一下四周看似无人、实则可能藏有耳目的山林，“样子还是要做出来的。”

“样子？”苏焕不解，眉头微挑，“什么样子？咱们玩咱们的，还要做给谁看不成？”

慕行舟神秘兮兮地竖起一根手指，在唇边做了个“嘘”的手势，声音压得更低，几乎成了气音：“师兄，你以为这趟差事，就派了咱们两个‘山野道士’来吗？”

苏焕心头一动，立刻想到了议事厅里那个李管事和他那“小婿”。他脸上露出一丝不屑和了然，嗤笑道：“怎么？难不成那管事的老头儿，还真把他那宝贝女婿给塞进来了？也想分一杯羹？哼，让他们跟着好了，看他们能查出什么名堂！”

慕行舟却摇了摇头，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微妙，不再是单纯的兴奋或提醒，而是带上了一丝凝重：“不是他们。师兄，我说的是……在我们之前，堂里就已经派过一批人来了。”

“之前就派过人了？”苏焕这下是真的惊讶了，“人呢？怎么一点风声都没听到？查到了什么？”

慕行舟叹了口气，小脸上露出一丝无奈：“查？什么都没查到。而且……”她顿了顿，似乎在斟酌用词，“因为境地太危险，那批人……现在已经‘冬眠’了。”

“冬眠？”苏焕一愣，这个词用在人身上，让他有些摸不着头脑，“什么意思？大夏天的，冬什么眠？”

慕行舟左右看了看，确认无人靠近，才凑到苏焕耳边，用极低的声音解释道：“就是……派过去的卧底，身份可能要暴露了，或者处境太危险，不能再活动了。堂里就会下令让他们暂时蛰伏起来，像动物冬眠一样，停止一切探查和联络，装成最普通的香客或者寺里的杂役，静待时机，或者……等待撤离的信号。这就叫‘冬眠’。”

她说完，退开一步，看着苏焕瞬间变得凝重的脸色，补充道：“所以师兄，咱们虽然要‘寄情山水’，但该有的警惕不能少。谁知道这看似热闹的山道上，哪个不起眼的樵夫、香客，甚至……寺里扫地的沙弥，就是咱们‘冬眠’的兄弟？又或者，是别人派来的眼睛？小心驶得万年船啊。”

苏焕的目光再一次沉沉地落在山下那片青灰色的营盘上。高墙箭垛，瞭望塔楼，方正营房，在薄雾中透着一股冰冷的秩序感，如同钢铁浇铸的兽巢，死死守在应身禅寺的身侧。

他缓缓吐出一口气，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：

“这庙……果然不简单。”他抬手指了指那片肃杀的营盘，又点了点云雾缭绕的金顶，“软的来不了——这金光玄乎，寺里和尚口风紧得像铁桶。硬的……更来不了。”他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弧度，“这么大一个军营杵在下面，跟座山似的。别说咱们这点小动作，就算真有什么风吹草动，只怕也早被军机营的探子嗅到，抢在头里了。咱们怕是连口汤都喝不上热的。”

慕行舟站在他身侧，斗笠下的目光同样锐利地扫视着那片军营。她闻言，轻轻点了点头，声音不高，却字字清晰，带着一种对内部信息的笃定：

“师兄说得没错。这军机营，是条真正的‘恶犬’。”她顿了顿，似乎在斟酌措辞，随即语速平稳地吐出关键信息，“驻守此地的，是左中郎将，加‘中常侍’衔。”

“中常侍？”苏焕眉头猛地一拧！这可是天子近臣才能有的加衔！一个驻守山野营盘的将领有此殊荣，其身份之特殊，不言而喻！

慕行舟继续道：“营中常驻兵马，两千有余。皆是禁卫军的精锐配置，甲胄精良，弓马娴熟。”她目光扫过营中隐约可见的操演队列，“只要应身禅寺附近，哪怕只是山门牌坊下起了点小冲突，或是后山有不明火光……”她语气微顿，带着一种冰冷的精确，“不需要一杯茶的功夫，军机营的铁骑就能闻讯而至，封锁所有要道！”

苏焕听得心头凛然。两千余禁卫精锐，由天子近臣统领，反应迅疾如电！这哪里是拱卫？分明是圈禁！是威慑！

然而，慕行舟话锋一转，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微妙的复杂：“不过……朝廷有明旨。军机营在此，职责是‘协同’，是‘拱卫’，却‘不得干扰寺内一切法事及日常事务’。”

“哦？”苏焕眼中闪过一丝精光，“不得干扰？”

“嗯。”慕行舟点头，“应身禅寺达摩院出来的武僧，在禁军中根基深厚。建州城乃至京畿的禁卫统领，十有八九都挂着达摩院弟子的名头。这应身禅寺……说它是半个门阀，也不为过。在朝堂之上，自有其地位和声音。军机营再是恶犬，也只能在寺外龇牙，不得踏入寺门半步，更不能对寺内事务指手画脚。”

她的话，像是一把钥匙，瞬间解开了苏焕心中的部分疑惑。为何一座寺庙能与军营比邻而居？为何朝廷会下如此旨意？原来这应身禅寺，早已不是单纯的佛门清修之地，而是盘根错节、触角深入朝堂军中的庞然大物！

苏焕的目光再次投向那片青灰色的军营，眼神变得无比复杂。他喃喃道：“原来如此……这军营，就像一条被铁链拴在庙门口的恶犬。”他指了指军营，又指了指金顶，“它既拦住了外面觊觎的人——比如我们，也拦住了……里面想出来做点什么的人？或者说，它拦住了所有想打这‘霞光金顶’主意的人？无论内外？”

慕行舟沉默片刻，缓缓点头：“师兄这个比喻……很贴切。它守在那里，既是屏障，也是牢笼。让外人望而却步，也让里面的秘密……更难被带出来。想动这金顶的秘密，无论是从外硬闯，还是想从内策应，都得先过了这条恶犬的牙关。”

山风呼啸着掠过高地，吹得两人衣袂猎猎作响。下方，应身禅寺的喧嚣与军机营的肃杀交织成一片诡异的背景音。苏焕和慕行舟并肩而立，望着那片被“恶犬”守护（或者说封锁）的圣地，心中再无半分“寄情山水”的轻松。眼前这盘棋，牵涉的势力之深、水之浑，远超他们的想象。那条“恶犬”看守的，恐怕远不止是金光那么简单。

苏焕与慕行舟对视一眼，默契地收敛气息，顺着原路下山，重新回到了山脚下，与四面八方到来的人流一起汇入通往山腰的主道。